他的躲闪显然就是另一层讲究了。
村里有“叔嫂不交言、伯婶儿不接语”的老传统。
旧社会指的是确定了名分未曾嫁娶之前,嫂嫂与小叔子、大伯子与小婶儿最好是保持些距离,免得牵动花花肠子。
看来长红的大哥还挺传统哩。
其实,趁她垂了头摆弄她那菜叶子的空挡,吴长东正笑眯眯地张着那只晶亮的独眼,从黑板瞄到井栏,再从井栏瞄到黑板,美孜孜地在欣赏一幅风景画儿。
同时,他还朝那画中的男主角儿努一努嘴,用他端锅的手吃力地竖起两个大拇指。
并低声吟诵一句最高指示告诫弟弟:“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她驻脚静听,杂乱而尖锐的吵嚷中,似乎夹杂有文德的哭骂。
文景便转身踅向西巷路口。
这时,两个梳着短刷子的五年级女生正进村口,嘴里还嘀嘀咕咕告诉,不时地扭头朝后边了一了。
太阳光照射到两位小女生身上,呈现出一片橘黄。
文景因干了一早上活儿,腹中空旷,感觉眼花头晕,没认出这是谁家的丫头。
那两个小女生远远儿倒认出了她。
——因为她曾是她们幼小心灵中崇拜的偶像。
但是,文景一句也没有听进心里去。
她抱着那糖菜,撒开腿穿过村口,就朝赵庄的方向跑。
——吴庄村子小,本村只有四个年级。
五、六、七年级的学生都在赵庄借读。
在两个村子的地界处,灰白的路面上正蚂蚁似地滚动着黑黑的一团,文德被包围在最里边。
只见一个大个子把文德的两条胳膊扭到了背后,一条声儿骂他是“反革命”、“小地主”。
文景到跟前才认出这大个子正是吴天才的三儿子。
吴二狗的一对双胞胎更是气势汹汹、怒不可遏。
一个捺着文德的头发,一个在踢文德的后腿,象批斗阶级敌人一样叫文德下跪。
另外,还有几个助阵的,一边叫骂一边往文德身上吐唾沫、扔石子和土块儿。
文德倔倔地不服,又哭又叫,他们便把他一会儿揪扯到路南,一会儿揪扯到路北……。
直到文景挤进重围,他们才哗然四散而去。
吴天才的三儿子发现了那五个扭在一起的糖菜圪蛋,扑过去一脚踩住菜叶子,双手拼命一拽,糖菜圪蛋四散滚开。
他一边跺着脚践踏那菜叶子,一边气恨恨地说:“这不是资本主义尾巴?”揪起一个就朝文景姐弟砸来。
另外几个人则如获至宝,抢了那圪蛋飞也似跑去……。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愧疚和惊愕,来面对这可怖的事实。
文德的衣服被扯破了,一只袖子几乎要掉了下来,只有肩头还连着十几针。
那张十二岁的稚气的脸被尘土、唾沫和涕泪的混合物覆盖着,象刚刚出土的山药蛋。
只有不断涌出的泪水冲开这些积淀物,才能显示出原来的肤色。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后脑勺被石子儿砸破了,鲜血把头发染成了深红色。
又因泥土的掺入,将头发弄成一缕一缕的破抹布。
文德的手获得自由后,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头,抓下一手带血的头发。
这鲜红的血腥又激发了他的斗志,他便不依不挠地挣脱文景的揪扯,又去追那些远去的孩子。
她从内衣底襟上撕下一块儿布条,叠回来堵住那流血的洞口。
结果那堵洞的补丁很快就被洇湿了。
于是,文景便把文德揽回自己怀里,用手轻轻地压住那补丁,耐心等待那鲜血的凝结。
文德起初还竭尽全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一动不动。
到后来便身子一软,瘫瘫地跌靠到姐姐的怀里了。
但是,他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呢喃:“我要告老师,他们凭什幺骂我小地主、反革命!……。
”
她傻子般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来。
只有文德的一声比一声低弱的发泄在四处回荡。
相邻不到一里地的两个村庄都没有鸡鸣狗吠。
社员们正在吃早饭。
那“东、方、红”一家大概已盛出了生日的红稀粥,正端盘上菜上糕。
祝他们家业红红火火、高升旺长。
陆文景茫然四顾,太阳光白花花地照着旷野。
尚未割尽的秸杆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除了觅食的麻雀从头顶上扑楞楞地飞过,象受了惊恐似地鸣叫几声外,天地间只有她(他)们姐弟二人。
告老师?不,不。
即使老师公正处理,平息了眼前的风波,那受到惩处的一群吴姓孩子会服气幺?必然将矛盾扩大化,使文德和这几个孩子结怨更深。
而吴天才、吴二狗两家人多势重,以她陆家这老弱病残是万万惹不起的。
现实生活再一次教训陆文景,什幺是真理。
真理总是与强势结盟!陆文景痛楚地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简直束手无策。
唯一的选择是妥协。
更让她作难的是不知道该怎样向父母开口,说出文德挨打的真实原因。
在文景的擦拭下,文德的小脸儿终于恢复了本来面貌。
泪水虽然流干了,但他的身子仍然在一抽一抽地颤动。
虽然是五年级学生了,由于营养不良,文德的身躯却象个八、九岁的孩子。
文景摸着弟弟细瘦的干柴棍儿似的胳膊,又发现他额头上竟有细碎的皱纹,心口在割裂裂地疼痛。
但是,她不敢问疼不疼、不敢说一句安抚同情的话。
因为她需要的是文德痛觉的麻木和精神的坚强,而不是滔滔的泪水。
”文德在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