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以后,文景已经十几年没有触及过小毛娃娃了。
早已经忘掉抱孩子是什幺感觉了。
想不到这嫩豆芽真招人亲!说实话她还有点儿舍不得释怀呢。
不料孩子们都不听从她。
爬过来就摘她的纽扣、发卡子。
小家伙们总是把进攻的目标集中在细小的新奇的东西上。
他们希望长红快些回来,希望亲眼目睹这对昔日的情侣今天遭遇后将出现怎样的局面。
她只是想顺着娃娃们的心意,就将自己头上的发卡子摘下来送给那其次。
可是首先比其次手儿快,一把就抓了过去塞进了自己的嘴巴,用她的不规则的乳牙来咬。
吓得文景急忙夺过来,重新戴在自己的头上。
她掏掏自己身上的衣袋,懊悔没有任何吃食。
看孩子的手太脏,就用自己的手绢擦一擦。
突然发现首先脖子里爬着个虱子,文景便悄没声儿捏到地下,一脚碾了。
翻开首先的衣领来看,内衣上有虱卵。
文景挠挠首先的嫩脖子,便觉得浑身痒痒。
鼓掌的动作也被一些人叫做“欢迎”。
于是,文景也笑着一边拍手,一边逗孩子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戏逗声嘎然而止。
长红与文景四目相对,突然怔在那里。
楞住了。
惊呆了。
连“争上游”的四位也停了手中的牌,直瞪瞪只看他(她)俩。
这吴长红也真做得绝,等他清醒过来时,竟以不屑搭话的神色瞥了文景一眼。
上前去分别把两个娃儿往两条臂弯里一挟,抱了孩子踢开屋门就转身离去……
原先,她得了婆婆让她送信的差事,犹如出笼小鸟美孜孜的,正是因为生产队革委会是长红常去的地方。
她希望看到他。
可是,进了生产队大院、将进办公室之前,她又脸热心跳,意乱神迷,害怕遇到他。
梦境中的一次次相会本不是这样的啊。
想不到二年之后的不期而遇竟是这幺不尴不尬的匆匆一瞥!他已是两个娃娃的父亲。
她腹中也怀着旁人的孩子了。
看得出,他恨她。
可这正说明他心里还有她。
爱之甚才恨得深啊。
是她伤了他的心。
在他惨遭蜂毒住院期间,她不告而别,弃他而去,攀了高枝儿。
世人都是这幺想的,长红毫无例外,也会这幺想。
因此,他一见她就触及创口、引发伤痛,抱了孩子躲走了。
——经过那次变故,他虽然脸膛黝黑、神情冷峻,瘦削了许多,苍老了许多,但棱角却更加分明、更具有男子汉气概了……。
文景忙把口袋里的两封信交给顺子。
嘱咐顺子说:“家中有些事想与出门人商量,邮递员来了务必让他带走。
”
好。
”顺子态度倒十分和蔼。
旁边却有人探过身子来,瞥一瞥信皮儿上的两个收信人姓名,嘀咕道:“这倒是吃那家的饭,劳哪家的心!”
不过,他们的旁敲侧击、讽言讽语,丝毫没有动摇和伤害到她的自尊。
恰恰相反,它从反面证明红梅花即使为长红生了聪明可爱的龙凤胎,他们从内心仍觉得长红失掉文景是婚姻的不幸。
这就充分说明文景在吴庄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说明了她的人生价值。
在滹沱河东面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长大的陆文景,从孩提时代就耳濡目染着乡亲们相互维持着的这种公允。
维护自己周围的人的利益、同情弱者、同情失意者、不得志的人。
嫉妒有钱人、尤其看不惯靠邪门歪道而交了好运的人。
这就是他们所遵从的公理、他们的正义感。
至于为什幺会出现这样的不幸、为什幺会发生令人痛心的结局,他们从来不去考究深层的原因。
在没有遭受被人顶替了工作的打击之前,文景所维护和信奉的也是这种公理。
而现在则不同,她体会到了人生在世的复杂和无奈,体会到了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小小老百姓与命运抗争时所遇到的不可抗拒的冲击和宣战,从而也就认识到了这种公理的片面和局限。
有了这样的认识和思考,她就不在乎他们那冷言冷语了。
”文景有点小瞧他们,甚至觉得他们可怜。
不过,在前二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紧的年头、在任何事情都要用阶级观念这把尺子来丈量的日子里,小红太阳吴长方的视角无所不在。
谁敢在革委办公室、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下打扑克呢?这种新现象似乎折射出些什幺动态。
是上面的政策宽松了呢?还是因为失恋的缘故,吴长方心灰意懒没有心劲儿了呢?
在一棵杨树下淋了几点树叶儿抖下的清凉雨滴,凉嗖嗖地落到她的后脖颈里了。
猛抬头,她正绕过几个小水洼、穿过戏台旁的窄巷,来到了第二生产小队的打谷场。
所幸谷垛和玉茭堆都在地势高处,未被淹没水洼中。
否则即将到口的粮食就会生芽、发霉,乡亲们一年的辛苦就打了水漂了。
绕过一个高高的秸杆垛儿,文景发现看场人陆靠公正在掀揭遮盖脱粒机的大蓬布。
遭了雨淋的蓬布上还残留着一窝一窝的雨水。
靠公爷爷怕湿了脱粒机,一会儿站在这个方向抖抖水、一会儿又转到那个方向抖抖水。
神情非常专注。
见他似乎想把那笨重的蓬布揪下来,文景忙跑过来帮忙。
老靠公竟然连眼皮也没抬,就指挥她揪了蓬布的两角,两人把那蓬布平放在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