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脚镣便愈发「嚓嚓」作响,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布,这里有一位沦为刑徒的通贼贵女,正无比卑屈耻恨地佩着「大械」,试图用余生去赎还自己数不尽的罪孽。黥钰感觉自己锢在枷板上的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了皮肉里——可她就算再怎么心存抵触,也注定逃不过接下来的难堪局面了。
「不是像,那根本就是她。你看到枷上封条没有?
『重判严管女犯黥钰』!」
「好一个『黥钰』,羊氏竟是连姓也剥除,给她录了狗籍」
「不弃车保帅还能如何?是她辱没宗族在先」
「好臭官府不许她盥洗的么?」
蓬面垢发的小女囚恨不得干脆把脑瓜缩到木枷底下,她又怎会不知这具身躯的气味究竟不堪到了何等地步:那是糕点在伏天放了三日才会有的刺鼻酸馊,几乎要把每个毛孔都腌制入味。当初踌躇了许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乞求梳洗,回应她的却只有冷笑与酸讽。
「好呀,羊大小姐。」她仍清晰记得裴子鸢露齿而笑时白森森的牙床,「是否需要狗才变盆热水出来,撒些薰陆,再侍立一旁打扇送风扑香粉呢?」
她勃然变色 ,一脚便将黥钰囫倒在地:「贱女囚,监规没背多少,倒是学会了耍小姐脾气!路上这般劳苦,赶差尚且不及,何来空暇给你臭美 !」
随后种种责打呵斥自是不消再提,总之如今黥钰就是再自觉狼藉,也不敢再提梳洗一事,直到眼下偶遇昔日同窗,她才真真正正体味了何为「自惭形秽 」。地址发布邮箱 ltxsbǎ@GMAIL.COM然而羞耻归羞耻,前头裴家姐姐牵拉枷板的麻绳却一刻不曾放松,竟是直勾勾将她拽到了这帮锦衣士子身前。前女廪生何等冰雪聪明,立刻便明悟过来:这是裴子鸢存心想看自己出丑!
那几张面带讥哂的脸孔越逼越近,眼见再无可能躲过去,罢了!黥钰不由得自暴自弃起来,大伙总归朋友一场,想来私底下再如何幸灾乐祸,也该不至于分毫情面不留的!
念及此,她索性自行跪伏下去,「文房四宝枷」也重重砸出「哐当」一声:「见过诸位砚席恕钰不能全礼了。」
几人懒懒斜了她一眼,陈怀华煞有其事地蹙起眉头,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令他作呕的事物存在:「此地确非好去处胡兄可闻见有羊肉腥臊味?」 几人皆是望族出身的人精 ,胡存哪还不晓得他用意,顿时打蛇随棍上:「许是哪个村人牵来的羊羔子,在咩咩乱叫罢了!」
「胡兄所言极是!」一位口角抹了胭脂的靓丽女学子再接过话头,「须知这小羊羔有些膻气倒不打紧,就怕它咩咩叫得多了,便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说话间,她还不住地朝一旁黥钰身上乱瞟,俨然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黥小娘简直像是滚了钉板般颤抖起来:她如何也想不到,先前颇为热络的书院同窗,不光私下幸灾乐祸,明面上对她也是懒得再装出半点善意!
我又没妨着你们什么——何苦这般绝情无义 !
满心委屈间,她就连女管教揪着自己耳朵训话也恍若未闻:「不成体统的东西!我是怎教你向贵人请安的来着?」
眨巴着泪水涟涟的桃眸,犹豫片刻,对惩戒的恐惧究竟压垮了最后一丝自尊心:「通贼女犯黥氏叩见污了诸位贵眼钰万死难辞其咎!」
头一次这般自我介绍,黥小娘已臊得俏脸绯红,可她不知「磨难」才刚开始。几位「友人」这才如刚注意到她般正眼瞧过来,仍是由那女士子牵头:「啊呦——这不是咱们徽水书院的冷面小美人羊钰么?何时改了姓氏,嫁了郎君?」
自然无从指望裴子鸢出言解围,前嫡长女只能磕磕绊绊俯首回话:「回秦小姐黥钰非是冠了夫姓,只是罪孽深重不容于宗族被逐出家谱」
「那倒是我等唐突了!」紧接着发难的便是那陈怀华,「却不知黥大小姐此番何去?可是要同我辈一般外出游学 ?」
明知故问!小女囚恨恨碾着牙花子,尤其令她无法接受的是,这陈怀华也勉强算她昔日褶裙下的一只浪蝶,只是曾经如何痴情示爱 ,眼下便如何肆意贬损。
「好叫陈公子明白,黥钰已是被判流徙甘枣,待到押解抵达便要驮石服刑,终生不得返归」胡存还正跃跃欲试,先前那女生员却不依不饶地抢白上来:「那黥大小姐又是从何处置办这些个漂亮首饰——到真让我羡艳得紧!」
消遣人也要有个限度!
饶是泥菩萨,这时也有了三分火气。可一想女管教腰间笞脚心的竹片,黥钰便什么怨望也不敢再有,乖乖介绍起了自己身上这些罪囚装束。
「秦小姐说笑了这些非是首饰,而是时时戒备我这狡黠女犯图谋不轨的束具 ,故称戒具 。」
「因我联通流贼,伪制谕令,故以此铐锁我双手。铐链上不过颈下不及股,可防我舞文弄墨,惑乱人心。因我泼悍拒捕、窜逆成性 ,又是矜贵出身,因此还需加戴此三孔合叶重枷,以心爱之物助我时刻反省过错。」
「因是徙犯,照例须佩此足镣。」黥姑娘两脚扯着沉重的官械将草鞋踢脱,拇趾对扣,将掌丘至足心一带软肉浑无遮掩地展示了出来,「圣赵英明,知我这犯女仍不服管,便以此镣限我步跨、耗我气力、乱我心神,令我不能奔跑纵跃,踢蹬反抗,令我终生牢记自己地位本分。」
「此镣连接手铐,一经砸实,至死不得取下。若日后出嫁赎刑,便应由夫家维护,于行房前检视是否松脱,我若忤逆郎君婆母等一概尊长,他等亦可酌情缩短镣链以示惩戒。」
「黥钰觉得,此镣砸得妙极。我这等无可救药的通贼女犯,合该受此苦楚。提刑司英明,圣赵英明!」
起先黥钰语气还是淡漠的,像在讲述旁人故事,可愈讲情绪便再难自制,语速也愈发急促,最后违心称颂朝廷时更是带上了哭腔。也真是难为这苦命姑娘了,要忍着旧友奚落介绍自己如何受辱 ,换谁来能心平气和?
不过她这番楚楚可怜,落在那女子生员眼中反成了博取同情的作态。须知这些门阀小姐最是善妒,而当初羊钰无论身段相貌课业家世皆是稳压她们一头,如何能不招嫉恨?于是这位暗骂一声狐媚子,再观瞧自己倾心的段家大郎脸上阴晴不定,胡 、陈两名裙下臣更是面露痴傻,显然是被这小贱人迷了心窍,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好一个『妙极』!」
女子心思天生就是更精巧玲珑些的,可一旦妒忌发作,却偏偏又不可理喻。女生员扭曲着脸庞,竟是冷笑着扯下腰间水囊,在众人都不及制止下将其浇在了跪伏女囚头顶:「相逢仓促,无以见礼,权当赠些薄酒,为黥大小姐洗尘,顺道暖暖身子好了!」
裴剑捧本是在远处照看马匹,眼见自己负责的囚犯被一帮闲人欺侮便要发作。可小少年刚皱起眉梢,却是被自己大姐抬手挡了一下——而这便错失了介入的最佳时机。还好那女生员宣泄完了恨意也觉不妥,况且更不愿自降身份与皂吏啰嗦,于是再没羞辱下去,只气冲冲带着一众同窗拂袖入城,只留了黥钰姑娘一人默默拄着木枷,赤着足儿跪在官道旁。
初冬的朔风迎面打过来,把那些酒液连同小女囚发梢间的草叶吹落——也正是这时,便无人能明白她在想什么。
命运也好,闹剧也罢,发生在城门前的小插曲并没耽误他们入城,更不耽误所谓的「正事」。一番司空见惯的公文交割后,黥钰还是被带到了瓮江县牢底下,验明正身、梳拢短发、背插告牌——除去不用赴死 ,简直和将被斩决没